云淼淼低着头，死死盯住自己脚尖，手里捏着的手机已经开始发烫起来。

刘洪斌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，灰黑相间的头发梳成一丝不乱的油头，圆框金丝眼镜，立领麻衬衫。从头到脚都是十足知识分子的派头，只有那双对着云淼淼四处打量的眼睛出卖了他。

那眼睛盯住云淼淼的胸。

“淼淼，你也知道，我们艺术史专业的硕士，还不如本科生，就业情况那是一塌糊涂，还好我们专业每年的博士报考率都是全校第一的。”

那眼睛盯住云淼淼的腰。

“考博士，最重要的是看导师愿不愿意收你，其他都是小事。我今年正好多了一个带博士的名额，我觉得这是老天给我机会，让我找一个自己满意的徒弟。”

那眼睛在云淼淼的胯上转了两圈，像是一双灵巧的手在给虾去壳。

“当然了，想让我收，肯定得有过硬的学术能力。不过现在的事情，只有能力是不做数的，和导师的感情也很重要。”

和导师的感情？云淼淼听了，努力控制住自己，不让自己吐出来。

这刘老师，甚至都没教过自己课，那自己能怎么和他培养感情？

莫不是要和隔壁那个女生一样，趁着返校日前一天学校几乎没人，摸黑跑进目标导师的办公室。

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，只怪云淼淼好死不死，非要早一天回校，非要从老师办公室门口过，非要看到导师门口那女生凉鞋上掉落的挂件。

人和人的感情，尤其是这些渴望公费博士名额的女生，难道只能这样培养么？

云淼淼还是低着头，似乎觉得只要自己不抬头，这刘老师怎么用眼神侵犯自己的身体，也是没办法侵犯自己的眼睛。

刘洪斌却不死心，抬头确认了办公室外没人，胆子更大起来。他是个潮男做派，光脚穿着一脚蹬布鞋，鞋口和裤脚之间有一截长长的脚脖子。

他伸出腿，用裸露的脚脖子，紧紧贴着云淼淼笔直的小腿。

“要不……你考虑下？”

那脚脖子在云淼淼的小腿上来回磨蹭，云淼淼能感觉到他腿毛碰到自己皮肤扎扎的触感。

也是奇了怪了，同样是被扎，为什么给自家老爸的胡子扎就是温暖，给这老头的腿毛扎，却让她反胃得连早饭都要吐出来了。

也怪她自己蠢，父母早就交代过，不能一个人和男老师单独进办公室，只怪那条手机里的短信，毫无预兆，完全炸懵了她的脑袋。

“淼淼，爸爸和妈妈有点事情，出国旅行数月，你照顾好自己。”

什么时候爸妈也变得这么爱说谎呢？说谎的技术还这么差。因为几乎在她收到这个短信的同时，她就接到了来自于借贷公司的催债电话。

电话里的人软硬兼施，好听话难听话都说了个遍，基本让云淼淼明白了自己的处境。

云淼淼父母是他们所在小城的炒楼明星，靠着借贷和其他操作手段，一共控制了20多套房。

在市场好的时候，这些房子每套都价值不菲，但如今市场热度一落千丈，云淼淼父母早先高利率借的钱就成了定时炸弹。

房子卖不出，借贷还还不掉。

两人一商量，只剩了跑路一条。

大概是觉得欠债人是他们的名字，那些讨债人除了吓唬云淼淼之外并不能如何，所以这一回儿，他们彻底抛下了他们的心肝宝贝云淼淼。

每个月准时汇给云淼淼不菲的生活费，看来是不会再有了。

就算是高利贷公司不能耐她何，她今后的生活，可就再也没有着落了。

刘洪斌见云淼淼没有动，以为云淼淼默许了自己的提议，胆子就大了起来。他的脸带着热气贴了上来，张开双臂，和身后的那道门一起，堵住了云淼淼所有退路。

要不，从了刘老师？

这念头在云淼淼脑海中一闪而过。

刘老师有家室，年纪跟自己爸爸差不多，人长得也不丑，不是这么贪吃好色的话，说不定还会有小女孩倒贴他。

如果自己直了博，拿到全额奖学金，要求不高的话，今后几年的生活，应该没问题了。

她闭上眼，能感觉到刘老师肥厚的嘴唇挟着风，冲着自己的嘴唇就过来了。

她想象着自己的肉身和刘老师交缠在一起，像是一棵老树上强行嫁接了新枝，颤颤巍巍，命不久矣。

“啊！！！”

刘洪斌夸张地叫着，弓着腰用手护住自己下体，整个人像是踩了弹簧一样在地上来回蹦跳着。

“你！”他嘶喊的时候，嗓子都破了音。

“我什么我？是你骚扰我！”云淼淼一双大眼睛狠狠瞪着刘老师，像是两盏照亮是非的探照灯。

“我怎么骚扰你了？”刘洪斌还是疼得直不起腰，云淼淼出其不意地用膝盖给他来了这么一下子，差点弄断了他的子孙根！

“如果不是骚扰，您关心女学生的方式还真特别。”云淼淼的长发沿着面孔两边缓缓下垂，没有一般女生的温柔感，反而多了几分犀利感。

她穿着一条白长裙，衬得眼珠黑是黑白是白，没有一丝属于成年人浑浊的杂质，加上嘴角一丝嘲弄的笑容，还有一点威风凛凛的意思。

“我对读你的博士生没有任何兴趣，你别自作多情地以为读艺术史的人都怕找不到工作。我告诉你，我宁可失业，也绝不在你手底下受你胁迫。”

“恐怕胁迫你的不是我。”刘洪斌的疼痛稍减，就立刻摆出了狠辣的嘴脸，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扔在地上。

这封信的封皮上，不像一般信印着收信人的地址，而是直接用大号黑体字写着“艺术史专业云淼淼父母恶意拖欠贷款百万，信誉破产，天诛地灭”！

不用说，这又是高利贷公司的另一波攻势。

“借钱的不是我，是我父母。”

“父债子还，这关系你可甩不脱。”刘洪斌试探着朝云淼淼靠近了一点，“那些高利贷公司，手段狠着呢。你爸妈跑路了，你要是不先找到挣钱的门路，他们将来还指不定会把你怎么样呢……”

“至少他们不敢像你这么明目张胆！”云淼淼瞅准机会又用鞋跟狠狠在了刘老师的脚上踩了一下，细细的小猫跟，虽然不高，但也够他受的了。

刘老师上下都受到了攻击，顾得了裆就顾不了脚，疼得张牙舞爪。

云淼淼转身从从容容地开了门，退了出去。

“刘老师，”已经出门的她又转了回来，半张脸探进门里，“以后，咱们还是不见了，不然，”云淼淼猛地冲刘洪斌挥了挥拳头，吓得那老头往后一个趔趄，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。

云淼淼的小猫跟在教学楼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“嗒嗒“声，像是一首清脆的乐曲。

云淼淼短暂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。两天后，她就被通知硕士论文没有通过。虽然她努力修改并按时提交，但还是再次被毙。

云淼淼找自己的导师张芬吃饭，席面上客气地给张芬倒茶夹菜，又支吾着请张芬老师指点一二。

张芬放下筷子，表情也很为难。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女人，烫着中年女人流行的发卷，却像一个少女一般不知所措地绕着自己的手指。

“淼淼，你……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？”

云淼淼立刻就想到刘老师那张吃痛的脸。

“老师，是刘老师他先……”

张芬却摆摆手，让她不要再说下去。

“人无完人，不管怎么说，都不应该不尊重老师。淼淼，你说是吧？”

那我该怎么办？云淼淼心想。就由着那个老色狼，对我动手动脚？最好再顺着他的心意在校外租个房子，一三五他家，二四六外面？

他以为他是谁啊？

张芬不知道云淼淼的心理活动，还在继续往下说：“你们现在年轻人，都嚷嚷着要创业、要闯世界，看不起我们这些坐办公室搞学术的。有闯劲儿是好，不认同也得尊重，直博这件事多少人都盼着呢，怎么一跟你说你就破口大骂呢？也难怪刘老师非要你延期一年，他也是心大，碰上心眼儿小的直接不准你毕业了……”

云淼淼听得心口直有一股火往上窜。

那老色鬼心眼儿大？针眼儿都比他的心眼儿宽敞！他还恶人先告状，往自己身上泼脏水。

她鼓了鼓勇气，想要把事情的原委细细给导师说说，却不想导师却从手机里调出一张老旧彩色照片的翻拍，正中间两个勾肩搭背的青年男女，可不正是刘洪斌和张芬么？

张芬老师一边欣赏自己的旧照，一边面颊红红地说起自己刚和刘洪斌同事时的往事。云淼淼这才看明白，原来从年轻的时候，张芬老师对刘老师这就是情根深种了啊！

她识趣地闭上了嘴，艰难地听张芬念叨了一会儿，借口身体不舒服，起身告辞。

那天晚上，在寝室的单人床上，云淼淼翻来覆去直到天擦亮。钢条编织的床板因为她的扭动发出响亮的“吱呀”声，下铺的妹子李思被吵得睡不着，忍无可忍地伸出大长腿踹了她的床板。

李思没想到的是，她这一脚却把云淼淼弄哭了。

云淼淼吊在上铺的护栏上，压抑地咬着手背，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滴。

李思一时间觉得自己莫不是住在了水帘洞里。

终于，同寝的情谊超越了失眠的痛苦，李思招呼云淼淼到自己床上来，两个人蜷着腿靠着冰凉的墙壁坐着，身上盖着李思的白底红花薄被。

云淼淼简单地跟李思说了一下自己的处境：父母欠债跑路，老师趁机想让自己委身，自己不从毕业论文被恶意不通过，毕业证今年是拿不到了。

没毕业证，云淼淼担心自己连工作都找不到。不要说替父母还债了，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。

“不怕。”李思亲切地拉着云淼淼的手，“那刘老师真是恶心得要死，祝他早日阳痿！这种事情明明不是我们的错，怎么摊上了反而没地方说理了？”

说完她轻轻拍拍云淼淼的手臂，柔声问：“你没事儿吧？”

云淼淼今天原本窝了一肚子气，刚才哭了一会儿，这会儿又有李思安慰，心情已经好了大半，便轻轻摇了摇头。

李思含颌，眼珠微微一转说：“现在关键的问题是你需要钱，就算高利贷公司不敢对你乱来，至少你得有些钱傍身，你现在身上还有多少现金？”

“3000，上个月我妈给的钱还有些。”

“那够了。”李思爽快地说，“你延迟一年毕业，就还可以申请学校的宿舍，目前也不用担心交房租。只要你抓紧时间，在这一两月找到工作，之后就不怕了。”

李思轻手轻脚爬下床，在书桌抽屉里一通摸索，回来的时候捏着张名片，兴奋地说：

“我上次认识了个师姐，张紫凝，现在自己有个影视公司。我去跟她说说，她说她那里一直都缺人。”

云淼淼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交到这样的好运！她大眼睛里又涌出了泪水，说话也不太连贯了，“思思，这……太感谢了！”

同寝室的一个女生似乎被她们的声音打扰到了，一个翻身，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嘟囔。

李思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边，等那女生再次睡熟了，才压低声音说：“能帮到你就好！谁让咱俩是同寝呢？”

说完故意恶作剧似的戳了一下云淼淼的肋骨，两个人一起低声笑了起来。

半个月后，云淼淼就如约见到了那位名字很言情的师姐。

这位紫凝师姐，名字温柔，但人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。偏分的大波浪几乎遮住了半边脸，但还是艳光四射，穿着一条斜开叉、内衬蕾丝的粉裙子，如同女王一般坐在云淼淼对面。

“师姐好，我是淼淼，希望能有机会和你一起工作。”

“有没有机会靠你自己争取，先说说你自己。”

云淼淼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学习经历和之前做过的一些社会实习。越说她越泄气，声音越来越小，头总忍不住盯着桌面。

“知道了，你之前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厉害的事情？”

特别厉害？考上研究生算么？好像不行。那受高利贷公司威胁算么？被老师以直升博士引诱算么？

想到这儿，云淼淼索性脖子一梗，讲了讲自己如何击退刘老师的那一段经历。

原本对云淼淼不感兴趣的紫凝，笑得前仰后合，把桌子拍得啪啪响。

“你就直接一脚踢了那老混蛋的裆？”

云淼淼点头。

“太有意思了，这好几年都没听到这么有意思的笑话了……”紫凝边笑边用贴着亮片的指甲轻轻揩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，转而正色道，“不过以后万一遇到不规矩的导演、制片人，可不能直接踢人家裆。做我们这一行，不能逞一时义气，必须想办法全身而退。”

“做我们这一行……你是说，我被录取了？”

“多看看《孙子兵法》，你有机会转正。”

“这么说是不是……坏人特别多？”云淼淼突然有些犹豫了。

“犹豫了就别来，我这里不欢迎傻白甜。”

紫凝也不生气，直接指了指门，便不再理云淼淼。云淼淼自觉尴尬，便退出了出去。

又过了两日，在学校公布的候补直博名单里，云淼淼竟然看到了李思的名字，而她的导师竟是刘老师。

云淼淼一时间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，只觉得气往上涌，跑去找李思对峙。

李思倒也爽利，细细给自己的脚趾甲刷上最后一笔丹蔻，说：

“是你自己说看不上刘老师的，这会儿又发什么脾气？”

“你……你不择手段！”

“没有啊，我一直觉得老刘挺帅的。虽然年纪大了点，但是好歹就几年，我不亏。”李思确认指甲油已经干了，就脚套进高跟凉鞋里，扭了扭腰肢，拎起了一个装满蔬果的塑料袋。

“还有老刘让我带话给你，只要你别多事儿，明年保证让你拿到硕士学位。我去给老刘弄点吃的，走了哈！”

云淼淼站在门口，穿堂风哗啦哗啦地拍着门，好像啪啪打着她的脸。

云淼淼转身就出了门，直奔紫凝处。

“我要上班，明天，不，现在，行么？”

紫凝也不理她，忙着在电脑上打字，只抬了抬下巴算是邀请她坐下。

就这样整整晾了她半小时，紫凝才转过身来。

云淼淼立刻竹筒倒豆子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紫凝说了。

紫凝倒也不说什么，而是指了指云淼淼的手机，又冲她伸出了手。

云淼淼不太明白她要干什么，但还是解锁了手机，递给了紫凝。

那紫凝边在云淼淼手机上指指戳戳，边说：

“我姥爷参加过抗美援朝，跟我讲了个故事。说美军最后大撤退的时候，运力不足，于是优先伤员和担架兵。他亲眼看着三个美军躲在一边嘀咕，然后其中一个人突然抽出枪冲自己胳膊上来了一下，另外两个人麻溜地帮那人包扎好，给他用担架抬起来，就这样三个人一起上了车。”

“原来美国人也是心机婊……”

“然后你猜怎么着？”紫凝停下手里的动作，一双眼睛狡黠地看着云淼淼。

“他们，走了？”

“嗯，确实回老家了。那辆运兵车的司机可能是被阵地上的炮火吓出了毛病，直接带着一车人开进了自己这边布的地雷阵，一车人被炸得没个整的，都去见了God，回老家了！”

云淼淼倒抽了口凉气。

紫凝最后在屏幕上点了一下，满意地点点头，把手机还给了云淼淼。

云淼淼这才发现，刚刚紫凝用自己的名义编辑了一封帖子，把自己今天刚跟紫凝说的全部内容直接发在了学校的论坛上！才几秒钟，下面已经有了一大堆跟帖！

“你！”云淼淼觉得自己要哭了，哪怕这会儿删掉这帖子，这事情也注定是瞒不住了。

“那李思不是我朋友，她推荐你来这里，不过是想自己稳稳把住直博的名额，我才不会因为她的私心领她的情。那刘老师之所以这么猖狂，也就是算准了你为了学位，不敢声张。但反过来想，如果你因此搞掉了刘老师，就没人在你的论文上卡你的脖子，你毕业得岂不是更顺利？也算是间接将了那李思一军。”

云淼淼仔细一想，不得不承认紫凝说的，竟然很有道理。

紫凝靠回到自己的椅子上，懒洋洋地搓着自己的手指头，继续说：“就像那三个合伙造假的美国兵，既然有胆量造假一搏，就得承受情势突变的风险。李思也好、刘老师也好，上了牌桌，就该知道没有总赢不输的。”

云淼淼怔怔立在桌前，手里捏着隐隐发烫的手机，仿佛捏着一支毒箭。而讽刺的是，自己正是凭着射出这支毒箭，才开始作为猎人生涯的第一步。

“得啦，免费培训就到这里。开弓没有回头箭，明早7点，来公司门口集合。”

紫凝说着，把一盒名片扔进云淼淼怀里，上面赫然印着：“云淼淼，华熙文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，总经理助理。”

她也不敢再多问什么，捧着名片带上了门，头晕脑胀地迎接未知的命运。

编者注：本文为“你比星光闪耀”系列第一篇，欢迎关注系列文专辑“你比星光闪耀”，收看更多精彩故事。